As·phi·er

简称sp
物理加利福尼亚人
精神斯特拉斯堡人

Shum

战争爆发了。她定了张去华沙的火车票。

一路上她收到了很多各种语言的消息,大多是在重复她已经知道的事。火车上氛围很紧张,几乎所有人都在埋头刷手机。坐她旁边中年男人穿着正装,低声用德语骂道:“真该死!我是说——”

他这才注意到旁边坐着一个看起来还在上小学的女孩,便勉强笑了笑。

“你一个人旅行吗?”他四处张望,“你家人呢?”

“我叔叔会在华沙的火车站等我。”她撒了个谎。菲利克斯不知道她要来。就算她给他发了消息,他此时也不会看到的。

男人点点头,友好地微笑。


火车到了华沙,她背着书包下了车。她认识这座城市,尽管没有布鲁塞尔或斯特拉斯堡那么熟悉。

她打了辆车,去菲利克斯的公寓。路上她戴着无线耳机,什么都没放,她的手机已经没有电了。

她到公寓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街上行人寥寥。她在楼下站了好一会,又走到街对面的小广场那里,找了张长椅坐下了。她看着天色彻底暗下来,便去旁边的快餐店买了个沙拉卷,回到长椅上就着水杯里剩的水慢慢地吃了。

她几乎昏昏欲睡,直到她眼角余光瞥见某个熟悉的身影。“菲利克斯!”她喊道,那个身影停下了。

她奔过去,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我来了,菲利克斯,我……”她突然就说不下去了。

绿眼睛的波兰人伸出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没事,玛利亚,我知道的。”他的声音有点嘶哑,“到家去洗个热水澡吧。”


她洗完澡,换上粉色企鹅睡衣,推开浴室的门。她看到不大的客厅里,菲利克斯正端着咖啡。他的视线从面前的电脑屏幕上抬起来,看向她:“我给其他人发了消息,说你在我这儿。总归还是得跟他们说一下。”

“我的手机之前没电了。”她解释道。

他点点头,再次低下头来看电脑。她突然有点手足无措:“你晚饭吃过了吗?”

“我在回家路上吃了个三明治(zapiekanka)。”他没有抬头,玛利亚无法辨别这是不是真的。

她抿了抿唇。“我去休息了,晚安,菲利克斯。”

“晚安,玛利亚。”菲利克斯起身走过来,亲了亲她的脸颊,“祝好梦。”

尽管她今晚绝无可能好好休息,而菲利克斯对这点也是心知肚明。


第二天她起来时,菲利克斯已经不在家了。厨房的锅里还有一些半温的炒蛋。她把炒蛋盛到碗里,又给自己倒了半杯牛奶。她边吃早饭,边刷手机,弗朗西斯说华沙有点冷穿厚点,路德维希让她多保重。

还有其他人的消息。令她惊奇的是阿尔弗雷德竟然有空给她发了一大段话,大写字母与感叹号多得让她头晕。“我知道了”,她回复,然后把手机调了静音。

她放下手机,拉开冰箱,发现里面还剩一点新鲜蔬菜。她很快决定没有必要再补充了,因为菲利克斯在未来一段时间都不可能在家吃晚饭了。

她打开电视,电视上正在播放时事新闻。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中间去拌了份沙拉当中饭,然后回到沙发上看电视。

在某一刻她起身,把波兰语的专家采访当作背景音,在这间公寓里转起来。从外面看公寓年纪比她大得多,但菲利克斯应该在21世纪重新装修过内部。

她在书架上看到了密茨凯维奇的《先人祭》与《塔杜施先生》,两本书磨损都很严重,显然被这里的主人翻阅过无数次。有米沃什,有辛波斯卡,还有莱姆。她发现了几本陀思妥耶夫斯基,但她的俄语还未到达能阅读原文的水平。

她最终抽下了一本《索拉里斯星》,在这萧瑟的午后一页一页翻着。她并没有读进去多少,因为电视机还开着,时事新闻还播放着。

“一个人只能同时留意很少的几样东西,我们只能看到此时此刻发生在我们眼前的事情。如果要想象多个同时进行的过程,不管它们如何密切相关,如何相辅相成,都是我们力所不及的……”

她合上书,去厨房做了一个人的晚饭。


菲利克斯回家的时间比昨天更晚了。“他们问我要不要在总统府休息,我说家里还有人在等我。”他把外套挂在门口的衣帽架上,“他们说,欢迎你来华沙。”

“谢谢?”她迟疑道,然后意识到什么,“是布鲁塞尔的事?我没收到消息。”

“他们大概不想让你担心,”菲利克斯解下领带,“但我觉得你知道了也没关系。”他耸耸肩,“是制裁的安排,大家吵得很厉害。”

她沉默了。“……你们最后还是会达成一致的,”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我们最后还是会达成一致的。”


第三天,她起得很早。菲利克斯做了两份苹果馅饼,盛到盘子里。

“昨天我看到你书架上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她喝了口牛奶。

菲利克斯拿着叉子往嘴里塞馅饼的手在空中僵硬了半秒。然后他嘴里塞着苹果馅饼,含糊不清道:“你得把俄语捡起来。”

她盯着玻璃杯上牛奶留下的白色痕迹:“我以前学过一点。”

“是的,我知道的。”菲利克斯又咬了口苹果馅饼,“但那不够。”他耸耸肩,“你至少得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她再一次想到菲利克斯书架上,在陀思妥耶夫斯基旁边搁着索尔仁尼琴。她几乎感到一阵酸涩:“我会的。还有乌克兰语,不是吗?”

菲利克斯解决了他的苹果馅饼,起身把他的空盘子放到厨房的水槽里。“还有乌克兰语,当然了。你知道我的态度。”他听起来很轻松。

她用力地点点头,尽管菲利克斯背对着她。他们在某些事上有无声的默契。


她和昨天一样,在菲利克斯出门后就打开了电视,依然是时事新闻。她靠在沙发上,一只手刷着推特。阿尔弗雷德给她私聊转发了很多条推,大多是他家议员的表态。她点进他主页,他表现得很焦虑、很兴奋,使她不禁想起之前的阿富汗,还有再之前的伊朗。

她关了手机。阿尔弗雷德能看到她的已读不回。

她起身,绕着客厅走了两圈。她走得太急,只带上了手机和充电器,忘了笔记本电脑。她带上钥匙出门,去前天那家餐厅解决了中饭,再去超市买了一大瓶可乐抱回来。她家里人不喜欢她喝碳酸饮料,菲利克斯是少有的不会管她的。

当她再次坐到沙发上,她已经决定换个电视节目。菲利克斯让她好好学俄语(和乌克兰语),于是她开始看《人民公仆》。

“我爱我的国家、我的妻子、我的小狗……”


她很高兴自己还能笑出声来。


晚上菲利克斯依然回来得很迟,一到家就嚷嚷着喊饿。

“你没吃晚饭?”她去拿了一个土豆,裹上锡纸放进烤箱。

“忘记了。”菲利克斯回答,盯着烤箱上倒数的时间。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又从冰箱里拿出一盒希腊酸奶,找了根勺子放在某人面前。“你先吃吧。”她说,然后不由自主问道,“你还好吗?”

菲利克斯没有回答,撕开了酸奶盖,低头一口接一口舀酸奶吃。他睫毛很长,黑眼圈很明显,嘴边能看见没有刮干净的胡渣。玛利亚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之前他带她去华沙动漫展,他一个成年人蹲在那里和她一起拼乐高,周围不少人纷纷侧目。

——那是2019年,却像是很久以前了。

烤箱发出“嘟”的一声。菲利克斯站起身,去拿烤好的土豆,顺便把酸奶盒扔进了垃圾桶。他说:“如果家里没吃的了,就去超市买点。刷我的信用卡。”

“我在网上买了一箱薯片,明天到。”玛利亚回答,这让菲利克斯笑了起来。

“弗朗西斯和路德维希会怎么说?贝露琪又会说我了!”

她不为所动:“他们不用知道。你下次去上班的时候带上一袋薯片,至少饿的时候可以填一下肚子。”

菲利克斯安静了下来。“抱歉,”他低声道,“让你担心了。”

她耸耸肩,一言不发。

当菲利克斯解决了那个土豆,他擦干净嘴,然后给了她一个温暖的拥抱。他有胡茬的下巴蹭了蹭她的额头:“会好起来的。我发誓。”


菲利克斯建议她弹钢琴。他家里有一张三角钢琴,占了一大块地方。钢琴看起来年代挺久了,但保养得很好。

“我好久没弹钢琴了,”玛利亚说,“我后来学了小提琴,还有吉他。我很喜欢吉他——”她戛然而止,但菲利克斯已经笑了起来。

“你那时候想搞个乐队,对不对?因为Måneskin?”

她脸颊发热,但说了下去:“我很喜欢他们的歌。”

“他们确实不错,”菲利克斯表示赞同,“去年欧洲歌唱大赛我给了他们十分。我的十二分给了Shum。”

他们是在同时愣住的:Shum是乌克兰的参赛歌曲。并不遥远的战争阴影就这么跳进了他们的对话里,以一种措手不及的方式。

可能是为了缓解尴尬,菲利克斯掀开了琴盖,随手按了几个高音:“春天的歌谣,春天的旋律,你在何处消磨冬天?”他的嗓音清亮,“……播种,播种,播种,播种麻株——播种,播种,播种,播种绿意!”

菲利克斯的歌声截然而止。他微微喘着气,以一种坚定又温和的语气开口:“春天到了,玛利亚。”

他说的是乌克兰语。


一家人住进了菲利克斯的公寓:一位母亲,和她两个孩子。大女儿娜迪亚11岁,小儿子安德烈7岁。他们的父亲留在了基辅。菲利克斯跟他们用乌克兰语交流,玛利亚能听懂他们说了什么。

“菲利克斯·卢卡谢维奇,”某人自我介绍,“叫我菲利克斯就可以。我在波兰政府工作。这是我侄女玛利亚。”

“你们好!”她说得有点慢,“我是玛利亚,今年12岁。”

那位母亲向她温和地微笑:“你好,玛利亚。你会讲乌克兰语,真的太好了!”

“谢谢,我还在学。”她羞涩地微笑。


她跟那家人解释自己因为身体原因暂时在家休息,而幸亏他们来了,菲利克斯叔叔可以去政府上班,不用再留在家里照顾自己。也因为有这家人,她的乌克兰语水平突飞猛进。

“不用上学!”安德烈欢呼。这不完全正确;他们依然要上网课。

他姐姐成熟得多,偶尔会露出不符合她年纪的忧虑神色。可她还只是个孩子呢,玛利亚想。

“可你还只是个孩子呢。”那位母亲说。她以一种不由分说的固执,把电视频道调到了儿童节目。

玛利亚一言不发。她想说她已经不是孩子了,但突然意识到:在菲利克斯他们面前,她也只是个孩子。孩子应该离战争远一点,这是世人默认的。

战争应该离孩子远一点。


娜迪亚流露出对那张三角钢琴的好奇,于是玛利亚主动提出要教她学钢琴。安德烈跑来旁听了半节课,就回去玩游戏去了。

玛利亚的钢琴基础课是罗德里赫教的。虽然被评价“技巧有余而情感不足”,但她确实弹过不少车尔尼的练习曲。

她教11岁的娜迪亚手的姿势、黑键与白键、C大调音阶。娜迪亚的母亲给她们倒上蜂蜜水。在休息的时候,娜迪亚小声说她有点累了。

“你学的时候也很累吗?”

“是的,”她想起当时罗德里赫的样子,忍不住笑着说,“我的钢琴老师经常生我的气。”

“你会生我的气吗?”娜迪亚问。

“不会。”她很肯定,“我的钢琴老师如果他在这里,也绝对不会。”


菲利克斯难得回家很早,和他们一起吃了晚饭。

“玛利亚在教我弹钢琴,”娜迪亚说。

菲利克斯笑了起来:“你喜欢吗?”

“她教我弹《小星星》,我很喜欢。你呢?”

“我很喜欢肖邦。”菲利克斯回答。

晚饭后,他坐在琴凳上,开始弹琴。他不需要琴谱,就好像他用灵魂记住了每一个音与每一段轻重缓急。

玛利亚突然想起来,菲利克斯曾不止一次嫌弃过罗德里赫演奏的肖邦缺少了灵魂。她当时还不知道所谓的“灵魂”是什么,但现在她明白了。

当一曲奏完时,在场的四个听众送上了掌声。

“肖邦的降A大调波兰舞曲,Heroiczny。”菲利克斯说。然后他用乌克兰语重复,“Героїчний。”

“Слава Україні!”她说。

“Героям слава。”他们回答。


时光飞逝,但如果一场战争正在发生,人也许很容易丧失对时间的感知能力。

娜迪亚和安德烈进了附近一所小学,他们不是班上唯二的新面孔。他们很快认识了很多好朋友。

他们的母亲是一位插画家,在她工作时会放Ólafur Arnalds。

玛利亚也收到了她遗落在斯特拉斯堡家里的笔记本电脑。她的事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足够让她逼迫自己忙碌起来。

她想:怎么能在一场战争中正常生活?她习惯了生活,并不愿允许自己习惯战争;或者说,她拒绝把战争当成正常的,战争是正常的反义词。


某一天,菲利克斯回家时说:“我的两个朋友明天和他们外长一起过来,他们分别在捷克和斯洛文尼亚政府工作。我和他们后天去基辅。”

他是在吃晚饭时宣布这个消息的。

那位来自基辅的母亲放下了红菜汤:“菲利克斯,你——”

她被打断了,因为菲利克斯郑重地唤了她的名字与父名:“请相信我们。”她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说。玛利亚猜想是菲利克斯的绿眼睛所焕发的光芒成功说服了她。

菲利克斯相信着什么,她也一样。或者说,在这间公寓里的每个人,从孩子到母亲再到她与菲利克斯,都依然相信着什么。

“你错过了谢肉节。”安德烈突然说,但他自己改了口,“没有谢肉节了,因为在打仗。”

“基辅的谢肉节有什么?”菲利克斯的微笑依然显得很自然。

“有马戏团,有骑马,有旋转木马……”安德烈掰着手指数,“我数不清了。”

“还有很多好吃的。”他的姐姐补充道。

安德烈说:“每年的谢肉节爸爸妈妈都会带我们去!”他皱起脸,开始哭,“我想爸爸了,我要爸爸抱……”

他的姐姐低着头。

他们的母亲抱住她的儿子和女儿,小声说着什么,终于使他们平静了下来。她没有哭。


接下来一天的晚餐桌上多了两个客人。“弗兰策,捷西亚。”此地主人介绍道。

他们显然知道这间公寓的情况,因为他们分别给娜迪亚和安德烈准备了来自卢布尔雅那和布拉格的小礼品。后者对礼物非常满意;当然了,因为玛利亚提前跟他们说了两个孩子的喜好。

晚饭算得上其乐融融:娜迪亚和安德烈在学校过得很开心,而他们的母亲接到了很多订单,还收到了来自基辅的平安消息。这位插画家很快和新来的两位客人聊开了:弗兰策是个摄影爱好者,和她丈夫一样,捷西亚则与她一样热爱穆夏的作品风格。

当晚饭结束,客人将告别回大使馆的时候,这位母亲问:“你们明天真的是去基辅吗?”

“是的,和菲利克斯一起。”弗兰策回答。

她挨个亲吻他们的脸颊:“谢谢。”

轮到玛利亚和他们道别的时候,她说:“请转告弗拉基米尔·亚历山德罗维奇,我很喜欢他的作品。”

“不止你一个,”捷西亚笑起来,“我们都很喜欢。”


客厅的墙壁上贴了张乌克兰地图,是某位打印了带回家的。

玛利亚已经熟悉了那些地名:基辅、哈尔科夫、马里乌波尔、苏梅、切尔尼科夫、伊尔平……


布查。


END

——

一点题外话:

标题“Shum”是去年欧视乌克兰的参赛歌曲标题,也是“噪音”的意思。这首是那届我最喜欢的歌,比Måneskin还要喜欢。而“噪音”本身也是写的时候我一直在想的事。

玛利亚听到了很多“噪音”:肖邦或《小星星》,时政新闻或儿童频道,德语或波兰语,俄语或乌克兰语。对她来说,这些都是有声音的。对作者来说,这些都是可以形容的。

——直到布查。


(如果你不知道布查,请去花两秒钟查一下。对于理解以下内容,这是必要的。)


布查不允许任何修饰,不允许任何形容词和修辞手法。我无法描写布查,即使是侧面描写,但我同样无法省略布查。于是只有“布查”两个字出现在这里。


我创作了我的噪音。祝我自己生日快乐,春天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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