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s·phi·er

简称sp
物理加利福尼亚人
精神斯特拉斯堡人

【7.4米诞】From Sea to Shining Sea

“他要执掌权柄,从这海直到那海,从大河直到地极。”(诗72:8)

——

他不应该在冬天去芝加哥的。尤其不应该在这个冬天。零下四十度(1),风从五大湖的冰冻呼啸而来,路上屈指可数的行人挣扎着前进,车灯在暴雪中一明一暗地闪烁,一切恍如《后天》中的世界末日。

“再这样下去我们就该烧书了。”他的胞兄,马修·威廉姆斯如是说。想象从纽约到华盛顿,所有的图书馆里书本点燃火光,从没人在意的年鉴开始烧,然后是《牛津英语词典》,当人们烧光了莎士比亚,他们会不会点着最后一本《常识》或《联邦党人文集》?

他回答:“我一直想象,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2)

“收了全套的博尔赫斯?”马修的微笑一闪即逝。“你知道这不够……阿尔,别告诉我这是你真想的。”

所以他正在芝加哥,处在类·世界末日的真实严寒中,用大衣紧紧包裹自己,挣扎着在晦暗的灰白中辨识道路。

他当然认识路,所有的城市每一条大街小巷。他熟悉宾夕法尼亚大道与华尔街,五千条名为“华盛顿”的街道(3),堆满垃圾的街角,日落时分形色诡秘的街边。

他只是需要一个方向:往往这取决于某个目的,像是总统的短信或国务卿的邮件,但今天呢,怎么说;他只拥有直觉,潜意识中最隐秘到连他都无法付诸言语的某种欲望。这提醒他仿佛缺少点什么,他的存在与生活有哪块缺失了,像是某个巨型图书馆有一本书丢失了,以至于你无法称之为“天堂”,即使生活兀自继续着,所有其他的书都好端端摆在原来的地方。

他发现自己在芝加哥自然历史博物馆前。他开始爬台阶;结了冰,他险些跌跤,但他好歹到大门口了。

然后他发现今天不开。

当然了,他嘲笑自己的粗心大意,这么大的雪,有谁愿意来看恐龙骨架!他可以去迈阿密,去南加州,甚至留在纽约也好,可他偏偏在寒潮来袭的芝加哥!这也并不像是他有什么更“高尚”的目的,作为历史的“见证者”,被命运女神那看不见的手提醒他除了“阿尔弗雷德·F·琼斯”以外的那个身份——比如1776年费城的独立厅,1848年的萨克拉门托河谷,1969年格林威治村的石墙酒吧。

他计划离开,但说真的太疲倦了。便好像他还能到哪里去似的。这次行程算得上心血来潮,他没有订今晚的酒店。他没有开车,也不觉得这种天能叫到uber。

他的手机没电了。

他不知道自己能够去哪。


与很多人设想的不同,他的住宅不多。每个州都有一套房子?太夸张了!白宫有一间常年备给他的房间,他也在长岛租了套离联合国总部不算远的公寓,詹姆斯敦有一小块他舍不得卖的土地,51区地下基地里住着他的外星人朋友和有时的他。

仅此而已了。

他有丽思卡尔顿酒店的金卡,也习惯于公路边无名的汽车旅店。

找不到旅店时,他睡在自己租来的车里。

他能在航空母舰里睡得安稳。

他在黄石公园露营时拉开帐篷顶,数星星时听到熊的嘶吼。它们并不会来惊扰他,当然。

他甚至在国际空间站度过地球定义的“夜晚”,并相当确信自己是同类中唯一一个。(他在很多方面都是同类中唯一一个。)

——他到底缺失了什么?他是被宠爱的,拥有奇迹般的天赋与被星辰亲吻过的命运。他拥有陆地,拥有风,拥有金色的麦浪与紫色的山,拥有公路,他拥有风。他拥有广渺无垠的海洋,拥有船只,拥有灯塔。他拥有光洁又明亮的城市,拥有光,拥有夜空与日落与日落大道。他拥有月球上的脚印,他拥有计算机与无线网络。(4)

他拥有3.3亿人类的呼吸与心跳。

他拥有77亿人类的目光。

但他依然清晰感受到那种缺失感,就好像在走、在跑、在弯腰摸索着前进、在四肢着地遍体鳞伤只剩下一个“前进!”的意志的道路上,在布满荆棘穿过死亡的幽谷的路途中,有什么不见了。

他不是那种忌惮求助的家伙。

他打电话给亚瑟,对方正在为脱欧的事焦头烂额。

他打电话给弗朗西斯,路德维希接了电话,解释欧陆正盯着海峡彼端,腾不出空。

他打电话给马修,他的胞兄问他“你真想的是什么”,于是他无法对内心的渴望置之不理,清楚自己并无法这般自欺欺人地“生活”下去——

所以他正在芝加哥自然历史博物馆前。他睡着了,在他仔细清数自己拥有的东西时就睡着了。也许算是失去知觉?这在寒潮中相当危险,血管收缩,呼吸与心率减慢,血压下降,意识处于朦胧状态。

换句话说,如果阿尔弗雷德只是一个正常普通人类的话,我们可以做好准备给他收尸了。

但幸好他不是。


所以他听见第一声“先生!先生!”时就醒了,充满关切的陌生面孔冲他喊着什么,他渐渐恢复的意识模模糊糊辨清了具体内容,嘴唇颤动着回答:“不用叫911,谢谢我很好。”

他可不想未来由国土安全局对他的行程表示关切,更不想屁股后头跟着纳税人供养的特工。

得了吧,他很好。他发现雪停了,天光明亮,博物馆开门了,有父母带着孩子来看恐龙骨架。

他对凑这个热闹可不感兴趣……所以他拐了个弯,转进了礼品店。

礼品店刚开门,冷冷清清,除了他只有一家人。

他看见一个男孩仰头站在货架前。当他走近看清男孩正在看什么时,他的心咯噔一下。

“D-R-E-A-M-C-A-T-C-H-E-R”,男孩拼出单词,“这是什么?”

“捕梦网。”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原住民当中……为了保护孩子免受伤害的。”

“就像不做噩梦吗?”男孩一下子兴奋起来,“我要送给我弟弟!”

他顺着男孩手指看去,发现一对夫妇推着辆婴儿车。他不禁微笑起来。小小的、无伤大雅的误解,世人总是以为捕梦网只与梦境相关,殊不知最开始蜘蛛丝守护的是孩子的现实。

“你有捕梦网吗?”男孩热切地问他。

他思考了一下怎样作答。“我有过一个捕梦网,是我妈妈送的,但后来丢了。”

——那时阿尔弗雷德还不叫这个名字,比他现在十九岁的外表年轻得多,还未习惯白种人的模样与语言,他的母亲,古老的北美大陆亲手给他制成捕梦网,怀有最美好的祝福,还有泪水与血。她即将死去,这个私生子将唤英国人与西班牙人为父亲,并杀死她。

她已经能看到自己的结局了,却看不到他的。她只能看见陆地与海洋与星空与月亮,于是她将捕梦网送给自己的孩子。

阿尔弗雷德弄丢了捕梦网,却记起了自己的母亲。他确定丢失的捕梦网就在这片大陆上,为美利坚所有。这不是他内心感受到缺失的原因。那是什么?

男孩表示遗憾:“那你还会做噩梦吗?”

他愣住了。


阿尔弗雷德不做梦(现在时)。准确来说,他从2001年那场灾难性的事件之后,就再也没做过梦了。他曾经固执地相信这是因为那两座塔——双子塔的缘故,为此在带着花去遗址缅怀逝者时都会顺路关心重建情况。但现在楼建好了,他的梦没有回来。

这并没有影响他的睡眠质量。除了在03年伊拉克战争时,除了在08年金融危机时,除了在16年美国大选时,好吧除了这些值得焦虑的状况以外,他从来拥有最香甜的睡眠。

“这是因为你还年轻,”亚瑟冷笑,“想当年——”

又来了。他翻白眼,亚瑟的“当年”时间跨度可从诺曼入侵到无敌舰队,从拿破仑战争到世界大战。最后一项就好像阿尔弗雷德不在场似的。

“我还是海盗的时候……”好的。他大脑自动把剩下的内容过滤掉了。

当对方抱怨完了他的心不在焉,总算安静下来时,他假装若无其事地提问:“那你还做梦吗,老家伙?”

“什么话!”亚瑟忿忿不平,“当然了!”

于是他知道了,二十一世纪的亚瑟·柯克兰依然会梦见大海,就像之前的若干个世纪一般。他梦见加勒比群岛、无畏舰,还有泰坦尼克号。

马修梦见北极熊与冰川。有时是融化殆尽的,于是他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淋漓。有时冰川不曾融化,毕竟梦里的冰川并不是由水凝结而成的。

欧洲的老家伙们梦见星星,阿尔弗雷德第一次知道原来梦境也是可以分享的。他们也有更加私人的梦,关于战争与瘟疫与饥荒(与死亡)。

本田菊礼貌地拒绝透露自己的梦境。

阿尔弗雷德当然不会去问伊万或王耀,但他认定他们也是会做梦的。

所以,为什么是他?为什么只有他?


他一向擅长做梦,该说这是天赋吗。姑且不说“美国梦”这个概念,阿尔弗雷德的存在本身从来以他的梦为傲。

当他还算是孩子时,他梦想自由与独立的土地,亚瑟·柯克兰说别做梦了。你不能阻止我做梦,他想说,就算你阻止我到山脉那边去,就算你垄断了茶叶,就算你关了波士顿港口,你不能阻止我做梦!

但这显然听起来太幼稚了,所以他把独立宣言糊在了他的监护人脸上。

于是他的监护人成了前监护人。

后来他稍微大了一点,野心勃勃地梦想土地——更多的土地,还有黄金。他相信自己是被眷顾的,“manifest destiny”意味着他命中注定拥有这一切。他不会拒绝自己的命运。

于是在1848年他从纽约出发,在数月后到达了加利福尼亚。

当他第一次看见太平洋时,他发现自己的梦并未欺骗他。他坐在沙滩上看落日的光照投在海面上,晚霞满天,渐变成夜色。只有海浪的声音,没有船。

他想到大洋彼端的日本与中国,于是他开始梦见大海了。(5)

……

1916年他怀抱所有的期待梦想拉法耶特的故乡,但现实杀死梦境正如镜面破碎。

1929年他梦想足够的面包与汤。(那会他还梦见酒,虽然他不乐意承认这点。)

从1941年他开始梦想和平,直到战争结束,但他与布拉金斯基的争端又起。他的噩梦越来越频繁,很多是他过去的,比如塞勒姆被绞死的“女巫”(他有记忆以来第一个噩梦),比如南方诸州棉花种植园里的黑奴,比如通往印第安人保留地的“眼泪之路”,比如珍珠岛事件与诺曼底登陆。

在越战期间他持续做噩梦,无数次被惊醒,看见窗外某场暴动的火光点燃黑夜。

有些噩梦属于现在与未来,比如在三里岛事故当晚他梦见核冬天,就像很多其他的夜晚一样。他梦见布拉金斯基将红旗插上国会山,就像几十年前那家伙把红旗插上柏林的帝国议会一样。

他甚至梦见过自己的死亡。只有一回,那是在1987年的柏林,里根向绝不仅是百万柏林人的听众呼喊:“戈尔巴乔夫先生,拆掉这堵墙!”

那天晚上他梦见自己死去,孤单一人,无人出席葬礼,他听着祷告词暗自发笑。他躺在棺材里,怀抱洁白的百合花,慨叹自己绝不洁白的灵魂。他听见念《传道书》,“虚空的虚空,一切都是虚空。”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他听见;“以前的事,无人记念;将来的事,后来的人也不追忆。”

于是他醒来,在柏林的苍穹下,被分裂的柏林,此地主人尚记得所有曾经的满目疮痍。

路德维希替他端冰水过来。“谢谢,”他说,随即问道:“你梦到过死亡吗,路德维希?”

德国人僵住了,于是他知道他又提了个不合时宜的问题。

他对上那双冰蓝色的眼睛,并确知了答案。

——那是他第一次梦见自己的死亡,也是唯一一次。后来他亲眼目睹了同类的死亡,更具体地说,是伊万·布拉金斯基的。那晚他在红场,在寒风中哭了又笑。北约的成员们在筹备一场新年派对,计划拉上新近自由的那几个家伙。所有人前一阵都太忙了,好不容易有机会庆祝。

“也许伊万·布拉金斯基该加入我们。”有人开恶劣的玩笑,意有所指。

他自始至终保持沉默。

那晚他在红场,开了瓶伏特加灌醉自己,看换了旗帜。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拿含糊不清的俄语骂着粗口。没有人在意他,今晚的莫斯科无人会在意一个失去方向的流浪汉。

于是他睡着,然后醒来。

他梦见属于公元两千年的启示录,一如约翰在异象中记下:“我是阿尔法,我是欧米伽。”

所有的色彩变幻,所有的沧海桑田,所有的斗转星移,所有人类的新生与死亡,作为预言的一部分他全看见了。他看见天启四骑士,瘟疫与战争与饥荒与死亡,他看见妇人头戴十二星的冠冕,他看见米迦勒与龙争战,他看见新耶路撒冷。

但他不是先知,所以他醒来,泪流满面,精神恍惚。

他掏出一美刀纸币(当然他随身会有一美刀纸币),念出上面某句他不能再熟悉的拉丁语:“NOVUS ORDO SECLORUM”。

时代新秩序。


自此他就很少做梦了,直到那不祥的2001年9月11日,属于他的最后一个梦。

2019年他在芝加哥自然历史博物馆的礼品店,告诉某个诞生于千禧年后的男孩:“我不会做梦了。”

男孩流露出同情的神色来。

他连忙解释:“你知道,这并没有什么。至少我还有现实——”

就在那一瞬间他明白了一切。

他拥有现实,充满冲突与核武与恐袭与污染的现实,但也是能让他拥有熟悉的安全感的现实。他能努力对现实施加影响,就算双手被绑住,就算他看不清前进的方向,就算甚至连他自己都开始怀疑所有这一切的意义,他仍然拒绝怀疑现实。

他拒绝接受任何无能为力的状态,哈!

——“我们不是恐龙!”某次联合国会议时他掏出NASA的计划书,大声疾呼:“我们能够监测地球上空的陨石,如果某天有一颗足够对人类造成严重威胁,那我们就可以发射导弹,将它拦截在大气层外!”(6)全场的反应算得上失望,于是他自己给自己鼓掌了。

阿尔弗雷德不做梦,因为他对梦境里的镜像世界缺少支配权。他拒绝幻想未来,因为他是现在的宠儿,他拒绝沉溺过去,因为他还在往前进,伤痕遍体、漫无目的。

他前进的方向即是梦的方向。

从海到闪耀的海。

END

——

注释(懒得一一标了QAQ):

1. 零下四十摄氏度 = 零下四十华氏度(你现在知道了。)

2. 米总背的是博尔赫斯的西语原文:“Siempre imaginé que el Paraíso sería algún tipo de biblioteca.”

3. 14年数据:全美名为“华盛顿”的街道5052条。

4. “金色的麦浪与紫色的山”与“光洁又明亮的城市”都来自America the Beautiful:“For amber waves of grain” “For purple mountain majesties” “Thine alabaster cities gleam”

5. 黑船事件1853年。我相信1848年的加利福尼亚淘金潮对米总是有影响的!

6. 本NASA陨石监测项目是真的。

——

后记:

本文构思来自于看到川普竞选演讲里提到一句:“Sadly, the American dream is dead.”(15.6.16 华盛顿邮报)

我当时内心:wtf。但米诞还是得写的!但我无法对这句话置于脑后!很痛苦了(

所以就编了这个关于“梦”与“权柄/支配”(dominion)的故事。

感觉暴露了本文作者内心坚定“美国例外主义”的信念(笑)

稍微致敬了博尔赫斯的《地图册》,尤其是当中的《德国梦》。

以及惠特曼的《自我之歌》46:

“我知道我占有着最优越的时间和空间,过去从没有人度量过我,将来也不会有人来度量。

……

我们一路上将取得美妙的城池和自由的国土。

……

于是我对我的精神说:当我们得到了这些星球和其中的一切快乐和知识的时候,我们将会以为满足了么?

但我的精神回答说:不,我们将越过那些,继续向更远的地方前进。

……

 你己沉于可鄙的梦想很久了,

现在我为你洗去你的眼垢,

你必须使你自己习惯于耀眼的光和你的生命的每一瞬间。”

“You must habit yourself to the dazzle of light and of every moment of your life.”

就这样吧,我祝福他。

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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